第九章 君问归期未有期
华山脚下。
酒馆中，众人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说书。
“只见沉香抡起开天神斧对着二郎神劈去，那一劈之中，当真有雷霆万钧之势。诸位且想，那开天神斧连天都能劈开，劈死一个二郎神当然不在话下。要说十恶不赦，卑鄙无耻，若是那二郎神排第二，恐怕三界之内无人敢排第一。他落得如此下场，也是大快人心……”
“不，不是这样的！”
只听得一声怒吼，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听书的少年突然站起身来，大叫道：“二郎神是个好人！”
众人闻声看去，只见那少年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衣衫，一头乱蓬蓬的头发，黯淡的眼神中完全没有少年人该有的明亮神采，实在是落魄之极。
那说书人看了一眼少年，淡淡的道：“不知这位小兄弟何出此言？”
“二郎神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沉香，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天条！因为他知道，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改不了天条。所以必须要把沉香培养起来，才能一步步推出新天条。”少年低下头去，黯然道，“可惜那沉香太过愚钝，先前一直没有体会到舅舅的良苦用心。”
“小兄弟，此事你怎么知道？”
少年抬起头，正色道：“因为我就是刘沉香！”
众人闻言先是一愣，随即皆哈哈大笑起来。
“笑什么？”少年怒道，“我说的都是真的！”
“哈哈哈哈，他说自己是刘沉香。”一个大汉大笑道，“如今谁不知道刘沉香劈山救母后，已被封为司法天神，上天做官去了。又怎么会在这里？”
“我看此人蓬头垢面，满口胡言乱语，多半是个疯子。”
“我看也是。”
“我有宝莲灯为证！”少年说着，伸手入怀想要拿出宝莲灯。只是他在怀中左翻右翻，却都摸不到。
说书人见状摇了摇头，心道：“真可怜，年纪轻轻的就疯了。”
只听说书人抚尺一下，继续道：“想那二郎神六亲不认，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竟将亲妹妹压在华山之下，又欲盖弥彰，百般加害自己的亲外甥。如今他死在自己的外甥手下，却也是：善恶到头终有报，天道无常好轮回。”
少年勃然大怒，叫道：“住口！不许你再这样污蔑我舅舅！”
酒馆中的众人忍无可忍，纷纷起身要将少年轰出去。
少年一边奋力挣扎，一边高声叫道：“你们凭什么不相信我？凭什么不让我说真话……”他一句话还未说完，便觉脑后已被人重重打了一棍子，当即晕倒在地。
沉香醒来的时候，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只洞穴之中。
“你醒了？”一声柔美的声音传入耳中。
沉香坐起身来，只见床前站着一位女子，气度高雅，容貌秀美，只是两颊有些苍白，全无血色，似乎是长期不见阳光之故。
“你是……”
女子淡淡的道：“我是玉帝的第八个女儿，他们都叫我八妹。你的母亲三圣母是我的表姐。”
“这么说来，你就是我的八姨母了。可是八姨母，这是哪儿？”
“这里是玉泉山金霞洞。”
沉香惊道：“那不是我舅舅的师父，玉鼎真人的道场吗？八姨母，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
八妹道：“我当年思凡下界，触犯天条，被王母娘娘罚在昆仑山面壁终生。而我面壁之处又正好在玉泉山附近，故而结识了玉鼎真人，时常到此听他讲经论道。”
“那我又怎么会在这里？”
八妹问道：“先前的事情你想不起来了吗？”
沉香仔细回想了一下，道：“我记得当时我跟舅舅在酒馆中。然后不知怎么的，我突然就晕倒了，还做了一个梦，梦里被人打了一棍子。梦醒之后就莫名其妙地在这里了。啊，我知道了，一定是舅舅送我来的。他是不是也在这里？”
八妹目光闪动，神色微变。她仰起头，似乎想掩饰什么，复又低下头，轻轻点了点。
沉香喜道：“舅舅在哪儿？我要去找他。”
八妹幽幽的道：“他在雪洞中。”
当沉香兴高采烈地跑到雪洞里时，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。那人一身白色道袍，白发白须，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，比洞中的冰雪还要寒冷万分。
沉香一愣，当即反应过来，忙道：“晚辈沉香，见过玉鼎真人。”
玉鼎冷笑道：“原来你就是沉香，是他亲手培养出的好外甥啊。”
沉香被玉鼎一句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，小心翼翼的道：“真人，我舅舅是不是在这里？”
“你还有脸见他？”玉鼎说罢，额头青筋暴起，背后的斩仙剑跃跃欲出。浓重冰冷的杀气一波波朝着沉香扑来，让他浑身发冷，动弹不得。
只听八妹叫道：“真人勿要动怒！沉香他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。”
玉鼎握紧了拳头，良久缓缓松开，冷冷的道：“那你就在此慢慢想吧。”
玉鼎拂袖而去，沉香见到了躺在雪洞中央寒冰床上的杨戬。杨戬穿着一身白衣，安静地睡着，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，一如往日的俊美。他的脸色苍白如雪，嘴唇也是白的透明。若非一头微卷的褐色长发，沉香差点要把他当成一个雪人了。
沉香大惊，不祥的念头在心中浮现而出。但他还是不死心，抱着希望轻轻碰了一下杨戬的脸。触感像冰，凉得让他害怕。
“这……这是怎么回事？我舅舅他……”
“他死了。”八妹泪光盈盈，哽咽道，“死在开天神斧之下。”
沉香只觉如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桶冰水，又被人在心口重重打了一拳，整个人呆立在地。但他还是不肯相信，用颤抖着的手掀开了杨戬的衣领。只见一道长长的伤痕从杨戬的右肩贯穿而下，直到左腹，皮肉外翻，深可见骨，触目惊心。
沉香呆了片刻，突然笑了起来，叫道：“我知道了，这是梦。我在梦里的确用开天神斧劈死了舅舅。所以我一定还是在梦里。”说着，用力打了自己一巴掌。
火辣辣的疼从脸颊而来，一直钻到了心里，痛彻心扉。
“不是梦……那一定是须弥幻境！”沉香又笑了起来，笑中带着泪水，大叫道，“这是须弥幻境！一切都是虚幻的。”
八妹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沉香，何必自欺欺人呢？在须弥幻境中看到的不应该是自己最想看到的吗？难道你真的想劈死你舅舅？”
“开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要为三界除了你这个大害。”
沉香的脑中突然如走马灯一样闪过了许多事情，无数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。支撑沉香的最后一根弦终于断掉，他终于崩溃了，伏在杨戬的身上，嚎啕大哭起来。
“舅舅，是我对不起你……”
八妹垂泪道：“二郎表哥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的。因为这个代价太大了，你知道了会承受不住的。他用法力抹去了小玉和四公主的记忆，希望永远将事实的真相隐藏下去。只有这样，你才能心安理得地和家人团聚，过上幸福的日子。”
八妹苦笑了一下，又道：“他为了改天条，把自己都算计了进去。只是他千算万算，却没有算到小玉和四公主被抹去的记忆会被人发现并恢复。更算不出她们在你劈山救母后，无论如何也要对你说出真相。”
“布网设局，却把自己也网进去了。我玉鼎真人没有这样蠢的徒弟！”玉鼎瞪了一眼沉香，冷冷的道，“你杀死了贫道的徒弟，贫道真该亲手了结了你。”
八妹叹道：“真人何必呢？那样二郎表哥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。而且沉香心中也是在乎他舅舅的，否则也不会得知真相后拼命想要复活他，更不会在得知他已魂飞魄散后就精神崩溃，从此变得疯疯癫癫。”
八妹轻轻抚着沉香的背，幽幽的道：“三圣母把你送来，求玉鼎真人治好你的疯病。可我却觉得，有的时候，忘却反而会是最好的选择。你疯癫的时候虽然言语无状，但我们都知道，你活在了一个美好的梦中，那里有二郎表哥……”
沉香一句话不说，依旧紧紧地抱住杨戬的身子，泪水已经湿透了杨戬的衣襟。他想起了自己之前与杨戬度过的所有美好时光。那全是他凭借着对杨戬的记忆编造的一个世界。在个世界中，因为小玉和四公主及时赶来，杨戬并没有死在开天神斧之下。沉香与家人团聚，杨戬也官复原职，三界一派祥和。而沉香在杨戬生前想对他做而没有机会做的事，也全都在那个世界实现了。
那是梦，也是属于沉香自己的须弥幻境。
八妹看着杨戬安详的面容，喃喃的道：“我的二郎表哥永远都是我心中的大英雄。他是三界最好的人……”
沉香失魂落魄地出了雪洞，看着周遭一派佳木葱茏，万载仙踪，心头却是空荡荡的。
“你可都想好了？”玉鼎冷冷的道，“真的不后悔？”
“不后悔。”沉香坚定的道，“八姨母说的没错，有的时候，忘却的确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玉鼎叹了口气，将法力聚集于指畔，念了句咒，指向了沉香的额头。
“沉香？”
沉香睁开眼睛时，看到了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，眼中荡漾着温暖的笑意，温柔得如一池春水。
“舅舅，我回来了。”
（全文完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