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寻欢在山林间疾奔。

世人都知道小李飞刀例不虚发，却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轻功在武林中也是数一数二的。

他施展着蜻蜓三抄水的绝顶轻功，一掠三丈，速度极快。

但是此刻，李寻欢用尽了全力，却还是觉得自己的速度太慢了些。他只希望自己赶去还不太迟，秦歌还没有遇到上官金虹和荆无命。

又行一段，山泉中飘来了许多片红叶。

李寻欢的心沉了下来，他知道决斗已经开始了。

这场决斗一定惨烈无比，因为这些红叶就是被剑气摧落的。

残阳如血，满地红叶，天地间一片肃杀之象。

决斗已经结束了吗？秦歌又在哪里？

李寻欢不知道。他暗暗发誓，如果秦歌今天能够活下来，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。

清澈的泉水中，突然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红色。

那不是夕阳的颜色，而是血色。

这是谁的血？会是秦歌的吗？

李寻欢心中一紧，大步沿着泉水向上游走去。

终于，在泉水尽头，他看到了一个人。

那个人倒在泉水边，一动也不动，身下的山石已被血染红。他脖子上的红丝巾浸在泉水中，与血色混杂在一起，格外刺眼。

李寻欢只觉犹如被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下了下来，瞬间全身发冷，呼吸凝滞。

他飞奔过去，抱起了秦歌。

秦歌的脸色苍白得可怕，嘴唇近乎透明。他全身上下的衣服都已被剑横七竖八地划破，露出血淋淋的伤口。而他右边心脏的位置，也被剑刺了一个窟窿，血流汩汩。

一个人的心脏若被刺穿，还会有生还的可能吗？

他听到身后有一人说道：“秦兄……”

那是郭嵩阳的声音。

他走了过来，紧紧握住了手中的铁剑，指节已经发白。

郭嵩阳很想说些什么，但话到了喉咙却是一句也说不出。

郭嵩阳并不是个怕死的人，他本就做好了为李寻欢牺牲性命的打算。死的那个人本来应该是他，但现在却变成了秦歌。

秦歌是替李寻欢去的，也是代他死的。

郭嵩阳一拳捶在了地上。他活了下来，心中却难过极了。

李寻欢抱起秦歌，失声痛哭起来。

他这一生充满了痛苦，也有过很多悲伤的时刻。但是没有一刻让他觉得像现在这样绝望无助，痛彻心扉。

李寻欢开始大声咳嗽起来，咳得背都直不起来，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脏也咳出来。

如果可以，他真想把自己的心脏换给秦歌。他情愿死的是自己，用自己的命去换秦歌的命。

点点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衣袖，犹如盛开在雪地里的梅花。

李寻欢将秦歌紧紧抱在怀中，不忍放手，似乎是在抱着一件视若生命的珍宝。

泪珠从他眼中一颗颗滚落，滴到了秦歌的额头上，顺着眉骨流进眼窝，挂在了他长长的睫毛上。

这时，只听一声微弱的声音传来：“你哭了？”

那显然并不是郭嵩阳的声音。

李寻欢心中一震，往怀中看去。

只见秦歌睫毛微微颤动，缓缓睁开眼睛。他看着李寻欢，薄唇轻轻抿出一个虚弱的微笑。

李寻欢大喜，失声道：“秦兄！”

郭嵩阳如石头般冰冷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喜色，叫道：“秦兄，你没死！”

秦歌笑道：“我岂是那么容易死的？”

他看向李寻欢，又笑道：“李兄，不过看到你为我哭了，我便是死了也值了。”

李寻欢一把将秦歌横抱在怀中，道：“秦兄，你不会死的。”

当梅二先生看到李寻欢抱着昏睡的秦歌来到医馆时，他的表情瞧上去简直像是活见了鬼。

他当然不是因为看到了李寻欢抱着秦歌。

一个男人大晚上抱着另一个男人这种画面虽然听起来十分荒唐，但在关乎人命的时候，根本没人会在意。

但如果他抱着的那个男人披头散发面色苍白浑身是血，那看起来也跟鬼没有什么两样了。

秦歌被放在了床上，他的衣服也已被脱掉。

秦歌的皮肤很白，身材也很匀称，身上的一块块肌肉无不显示着他的健壮。

这本该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，但李寻欢看到后心中却是大惊。

因为他的身上全是伤疤，横七竖八，重重叠叠，数也数不清。而这些伤疤之上，又有二十几道血淋淋的新鲜伤口。每一道都皮肉外翻，触目惊心。

李寻欢虽然听天机老人讲过秦歌的故事，知道他在虎丘之战中挨过四五百刀。但当他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，还是受不了这强烈的冲击力。

他难以想象秦歌经历过的痛苦，也想象不出他是如何一点点挨过那些难熬的日子。

梅二先生仔细检查了秦歌全身的伤，皱眉道：“二十六道剑伤，我是该夸这小子有长进了吗？”

李寻欢道：“梅二先生认识秦兄？”

梅二先生瞪起眼睛道：“认识？我死都忘不了他。这小子简直是个不要命的，连着四年，年年被人送到我这里。每次都是一身刀伤，一百零八道，一道不多，一道不少。你若听了他的鬼哭狼嚎，这辈子都要做噩梦。”

他一边给秦歌处理伤口，一边不住摇头道：“疯了，简直是疯了。我真想剖开这小子的头，看看他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。”

李寻欢当然明白，秦歌并没有疯。当他看到秦歌的伤口时，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。

因为那每一道伤口，都是剑路。

荆无命的剑路。

秦歌身上的剑伤都是斜的，下面较深，上面较浅。也就是说，每一剑都是从下往上反撩上去的。所以荆无命出手的部位，必定在膝盖以下，用的就必定是腕力。

若不是亲眼看到这些伤口，李寻欢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，荆无命的剑路竟是如此诡谲怪异，转走偏锋，出人意料。

这么快的剑，或许也只有阿飞能与之匹敌。

以秦歌的武功，本不该受这么多次伤。高手交锋，胜负都只在一瞬。一旦有了丝毫的破绽，对方是绝不会放过的。

可秦歌却偏偏露出了这么多破绽。

这只能说明，这些破绽都是他故意露出给荆无命的。所以每次他都能及时闪避，每次受的伤都不太重。

而他的目的，就是得到荆无命的剑路，把他的出手位置告诉李寻欢。

李寻欢鼻子一酸，泪水已在眼眶。他又咳嗽了起来。

他这一生交过许多朋友。他为朋友做过许多事，也被不少人出卖过。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这么心痛和难过。

他并没有为秦歌做过什么，但秦歌却三番五次要来帮他，甚至不惜为他去死。

这是伟大的友情，人性的光辉。

正是因为有这种感情的存在，这个世界才会有希望。

秦歌醒来的时候，天已大亮。

一波又一波的疼痛前仆后继地传遍全身。他动了动身子，感觉到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，呼吸有些不畅。

秦歌用力深吸一口气，登时只觉痛彻心扉，差点叫出声来。而一丝若有若无，清幽淡雅的梅花香也同时钻入了鼻孔，沁人心脾。

这是哪里？怎么会有梅花香？

秦歌缓缓睁开了眼睛。

然后他就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。

一个男人正伏在他的胸口。而这个男人正是名震江湖的小李飞刀。

李寻欢双目紧闭，仍在沉睡。那股淡淡的梅花香气就是从他身上传来的。

秦歌心中一惊，来不及思考别的，伸手便想推开李寻欢。但他的手臂只是轻轻一动，又一波剧烈的疼痛立马袭来，全身也使不出一点力气，最终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，正好落在李寻欢的头上。

察觉到动静的李寻欢顿时睁开了眼睛，正好与秦歌四目相对。

李寻欢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变了。

秦歌看不出李寻欢那种古怪复杂的脸色到底表达了什么，但他知道那绝不是什么好看的脸色。

当一个男人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胸口，而那个男人的手还摸着自己的头时，谁的脸色都不会好看到哪去。

闯荡江湖几十年，李寻欢早已练就了一身的临危不乱，气定神闲。天下间能让他失了方寸的人并不多，而能让他露出这种表情的人简直可以说绝无仅有。秦歌是第一个，恐怕也是最后一个。

但秦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。

他现在只希望这一幕不要被第三个人看到。